地文新誌:社區文學體驗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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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步.大埔〉李靖鈞



  大埔本名非為大埔,而為大步,直至光緒年間方改稱大埔。「大步」之由來,相傳是因以前林木成蔭,有群獸聚居,路人途經皆膽戰心驚,必大步走過,以避其險,故取名「大步」。正因每每大步,故往往忽略了其風景人事。我與大埔結緣良久,因到大學站前,必須途徑太和、大埔墟,回程亦然,然而只限於車廂內偷看,隨火車大步而走,亦與之擦身而過,只有些許景觀留在心底。

  隱隱約約,我對大埔有了一個模糊印象,腦中有不少關鍵字詞:林村河、廣福橋、白色屋邨、小白鷺。這些已經是我僅有的印象,亦是我在火車看到的所有。若勉強要說有所接觸的話,就是在新亞書院天人合一亭遠眺吐露港,那片純淨的藍色與天空的澄藍,予人舒心的感覺,看著看著,不禁入了迷,陷入一片藍色之中。因此,大埔給我的觀感就是有些悠閒、有些空間的地方。直至十一月的文學散步,才真真正正走入大埔。

  從大埔墟站A出口走沒多久,便會到運頭塘商場。運頭塘這名怪怪的,有傳是因此地為日軍埋葬屍首的亂葬崗,事實上早於清朝已有此名,實屬他人穿鑿附會而成。走入商場,天花無甚燈光,因其頂約以兩塊玻璃組成三角,自然光斜入,故室內亦有陽光,有種暖洋洋的感覺。而由於入口處就是中醫館,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中藥味,似甘草又似木香,予人懷舊之感。往旁一看,更看到文具鋪前有輛入錢電動玩具車,顏色鮮艷,滿有中國色彩,恰似我兒時所玩的車子,雖其樣貌不佳,音樂亦是夾雜沙沙聲的廣東話兒歌,但卻頗具有八、九十年代的況味,那是一種無可取替的玩具,只屬於我們這一代人,一看便能引起共鳴。如今大商場都有入錢電動車,是日本卡通公仔,外型美觀,音樂動聽,卻只屬千禧後的小孩,我所懷念的卻是在運頭塘商場看到的這輛車子,相信這亦是碩果僅存,為數不多,至今還存在的車子,看到有小孩坐著,就彷彿看到自己的小時候,那天真微笑的樣子,當下子感覺自己與大埔的距離拉近了不少。繼續往前走,看到一間茶餐廳內,天花板掛著木色的牛角吊扇;而附近的理髮店前,有兩色條紋轉柱,不斷地旋轉,帶人走入時間迴廊,重遇以前。這些是過時嗎?我則認為是保留過去。在這商場的店舖,時間彷若是凝固了,凝住了八、九十年代,或許你認為是過時,我卻認為是歷史,是一種生活的歷史,而非只留在相機菲林底片中,而是仍可接觸且鮮明的歷史。香港正是少了這種活化的歷史,提起保育,多是保存建築外在,而內在的人與事卻早非昔日,然而當中的文化、人物卻更須我們的保護,那方是精髓所在,是難以言喻、記錄的文化,只有接觸、親臨方可感受。

  走出商場,越過巴士站,看到的是一座「屋山」。二、三十間的屋依山而建,構成了獨特的景致,配合綠樹林蔭,有種渾然天成的感覺,就像是宮崎駿筆下──哈爾的移動城堡,縱使屋子四散凌亂,卻亂中有序,而且是建築與自然的調和,無有改變自然之感,而是融入其中,順乎自然,成為自然。即使是最好的建築師亦未能如此設計,因其為有機心之工巧,而非如今的無匠心之天工,實如《老子》第十章所言「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因無心之生,則暢其源,物自生而任之,非吾所得而有也,王弼注曰「物自長足,不吾宰成」,因其自然而成,故有此華姿。

  穿越馬路,不知左拐還是右轉,忘了行了多少步,心神還在細味剛才所見,卻在看到一片入簾翠色後,馬上回神。從沒想像過香港有此一條綠蔭大道,兩旁盡是大樹,樹冠向內延展,形成樹蔭,少許陽光灑落,造就斑駁,眼內盡是綠色,蒼、碧、翠、青、翡、蔥、黛、黝,還有草綠湛綠、湖水綠、橄欖綠等,置身如是濃綠中,彷若回歸自然。不過車子呼一聲在不遠處駛經,便把你的幻想吹掉,然而即使只有瞬間的寧靜,配以蔥鬱,那已是剎那永恆。

  後來渡過行車天橋底,走入一條羊腸小道,其旁為林村河。突然聽到「霎」一聲,往後一眼,原來有三四名婦人在橋底陰涼處跳扇舞,她們面容雖異,身姿卻同,轉身、抬腿、舉手,然後是清脆的「霎」,同步打開扇子。雖是閒娛,卻一絲不苟,觀其舞蹈,可推想她們所下的苦工。或許別人看是主婦晨運而已,我看到的是若「痀僂承蜩」,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不以萬物易扇之舞,何為而不得?再者,她們就是大埔文化最鮮活的一筆,以其舞姿告訴來人大埔雖有悠閒一面,卻堪當玩味其中,細研箇中,必有所發現。

 

  左穿右插,路過不少村屋,然後來到一條兩、三層樓高的石梯,粗糙的黑石面及縫隙間的苔蘚,教人領略其歲月風霜,拾級而上,景觀逐漸變得開揚,先入眼的是一片空地,大小約為足球場,其前方則為「樊仙宮」。宮頂正中央為雄雞,代表功名,亦有辟邪之用,其所面向處應為東方,以太陽為定火珠;左右兩端有類似祥雲圖案的博古;簷下橫木油以紅色,當中有牡丹、蝙蝠之象,代表富貴及福,並配以芭蕉扇、葫蘆、花籃、荷花、劍、笛子、魚鼓、玉板的圖案,恰好為八仙之武器,象徵八仙,故稱「暗八仙」。樊仙,乃陶瓷業的行業神,故在大埔碗窰遺址可見此廟。不過,樊仙是如何成為行業神呢?當中有一段典故──傳說樊家三位兄弟曾與魯班比試製陶瓷碗盤之手藝,由樊家兄弟得勝,故從此碗盤匠師皆奉祀樊仙。廟內供奉了由馬氏十六世祖馬彩淵從廣東長樂縣(今五華縣)恭請來香港的陶瓷業祖師樊仙。不過開闢碗窰,卻非由馬氏,乃由文謝二姓開始。相傳文氏乃文天祥之後人,而謝氏則為其戰友,故早於明朝,已有人於此造瓷。康熙年間復界,謝氏不願回港而由文氏獨佔,後來文氏賣予馬氏。可惜在越趨激烈的陶瓷競爭中,不敵景德而日漸式微,因而沒落,惟樊仙宮仍有香火,庇佑後人。此廟可說是看盡碗窰之興衰,令人不禁猜想樊仙像會否有「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之感。

 

  樊仙宮旁是已停辦的碗窰公立學校,下方放置了一塊雕了「五常第」字樣的石匾,此匾之由於是以前的馬氏祖先對教育十分重視,於村內一座稱為「五常第」的祠堂內開設私墊。這塊石匾雖有風化之跡,卻更令人明白它是如何跨越世紀,歷盡千帆,守護莘莘莘學子。縱使學子早已成人,歷經數代,且學校亦已荒廢,石匾仍為無言的見證,靜觀一切,待歷史刻鑿在其身上,供後人細鑑。

 

  學校後方有碗窰展覽,看到不少陶瓷碎片,每塊均有不同喻意之圖紋──代表崇高聲望的文官、代表富貴的牡丹、代表純潔的寶瓶插花,亦有團菊、玉葉、變形蟠螭。看著這些富有象徵的藍紋,遙想當年的人是懷著虔敬的心意,誠心製造,可惜現今變成敗瓦。碗、碟、杯,原為生活之器具,供人使用,如今卻在箱中,予人憑弔。這些青花瓷的瓷片不止在大埔有,遠在東南亞沉船中亦發現類似瓷片,可見碗窰當日的繁榮,曾把瓷器遠售他方,今日卻只剩下殘址、碎片。

 

  出了展館,我們便邁開腳步,尋找碾磨作坊的遺跡。沿著一條窄長的石梯,終於隔著鐵絲網看到遺跡了。是一個大圓圈包著一個較小的圓圈,形成坑道,中心點為一根石柱。可以想像以前的石柱繫著木架,框住碾陀,而木架的另一端繫著麻繩,以牛隻拉動。牛動,則碾陀動,以磨碎坑中的瓷土礦石。如今牛蹤不見,碾陀亦不翼而飛,只餘下碾磨作坊,讓人一窺當時之景。

 

  行畢香港已發現惟一生產青花瓷的窰址,下一站便是大埔位於山上之景點。慢慢走過一條條斜路,越往上爬,則幅度越斜,喘了口氣、流了些汗,到了綠匯學苑,其前身為舊大埔警署,故周邊設施帶有軍事之意。一入門口,甫見哨站,縱右門柱前有珠黃色蝴蝶蘭,兩旁亦有青草叢生,仍讓人感受到一絲肅殺,因為哨站內牆有一個小方孔,可知當時的警察荷槍實彈,把槍枝輕放方孔內,遠方一有風吹草動,便一撃必殺。

 

  越過哨站,來到黃色主建築,以前應為白色的,因在某處出入口的上方,有約半塊黑板大小的位置是突兀的白灰色,上有黑字寫上POLICE STATION,英文字下方為「警局」二字,由右至左,更見五十年代風格。而內裡有彷昔日警察的座位,一張木桌,上有撥輪電話、座檯燈,一張木椅,後方假壁爐上有一個木箱般的收音機,可以想像當時警察的是如何辦公。越過座位,有條僅限一人走入的通道,而後發現左方是間羈留房--磚牆配合石床,開放式的廁所,以鐵絲封鎖的窗,配合一塊「犯人如欲飲水,可向警員索取」的告示,予人壓迫之感。其牆身有一塊展板,名為「大埔風雲」,是當年有關大埔的剪報,從中可見當年拐童風獗,亦有懷械、劫艇、毆鬥之新聞,當中最為特別的是一則「新界大埔墟近又發現猛虎」的舊聞,側面印證了昔日大埔有猛獸之傳言,故要大步而過。

 

  出了主建築,去到後方,以前為警察宿舍,今則為住宿體驗處。原來單看宿舍,便見階級分明,因為下級職員的宿舍較高級職員的為低一級,顯示他們並不相同,較為低下,壁壘森嚴。雖然是英警察宿舍,但其屋頂則充滿中國色彩,以瓦片鋪頂成屋簷,最為特別的是用了兩層瓦片,隔絕了空氣,使冬暖夏涼,滿有建築智慧。處於兩端宿舍之中間,有一個白色的爐,現已列為法定古蹟,以前警局正以此銷毀文件。而其對出,可見一棵古樹,其樹冠之大,絕無僅有,可年其樹齡之老,它一直庇蔭警局,值到現今變成綠匯學苑,仍一直恪守此職,無怨無悔,默默守候。

  休息了一會後,我們繼續走上山,到了最後一站──羅定邦童軍中心,其前身為舊北區理民府。以前的大埔為新界的市中心,政府亦於此設行政機構以便管治,約於1970年興建,是租借新界後最早的民政中心,而理民府負責收稅、發牌、土地丈量、地區工程、司法仲裁、地方治安、排解糾紛等。整座建築以紅磚砌成,配以拱形門窗、黑色燈柱,充滿異國風情,正是殖民地建築的特色。寬敞的磚柱游廊擋去部分日照,便室內不致過熱,雅致而實用。



  走過碗窰、舊大埔警署、理民府,已用了大半天的時間,三處地方都是香港的文化寶地,當中的建築文化、歷史價值需要我們細心咀嚼、消化。酒是越久越醇,然而歷史當你不去接觸,放之任之,則只會風化消磨。用眼看一次、用手摸一遍、用腳走一趟、用心記一切,把所有印在腦海,聽從感覺,慢慢地行,細細地想,試著感受歷史,想像當年,把昔日與今天的距離拉近。如此想著,走著,不經不覺走到山下,看到同學拿著手機拍樹,好奇一問,方發現原來這棵樹就是在舊大埔警署看到的那棵,原來真的是有參天古樹。看著這樹姿,想像它所經歷的歷史,大埔原來已過了如此多圈的年輪,隱藏在樹心中,留待他人大步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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