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沒有人握著我的手,卻有背貼背的擁抱,於沙田站甫到站的那串地鐵的地獄門中,我從裡面那坨稠密的人醬中被浮釋出來。八時十二分,睡過了大圍站,在沙田站的月台上,我終於吸到了一絲空氣。不是辦公室的中央空調,不是地鐵車廂中那圍認真盯著的話會看到群菌亂舞的濁毒,而是從天空降下的氧氣。我沒有勇氣再走進倒回大圍站的列車車廂。反正家中的晚飯早已殘冷,我決定沿著城門河走回家。
我有多久沒有來過新城市廣場?其實也沒有太久,畢業然後上班,算下來也沒有半年。我到站內的7-11想要買瓶啤酒,一會兒邊走邊喝。我是什麼時候喜歡上苦澀的?初中時因為要消緩青春痘而塞苦瓜進口,高考時要灌咖啡提神,大學和友人在啤酒罐間醉生夢死,人生是不是學習苦澀的過程?
「請問啤酒在哪兒?我找不到。」「沒有啊,港鐵範圍內的便利店是不賣酒精飲品。」「啊。是何時開始的?」「……好久了。」「……謝謝。」
人生果然是學習苦澀的過程。
出閘後,我愣了一秒。我該走哪邊?小腦大概已忘記了在這迷宮中馳騁的直覺,已經分不清到底左右哪邊是沙田中心,哪邊是希爾頓。但我記得回家的路是直走的,只要直走,就會有城門河,就會走到家門。左右兩邊都是以前我連讀也不懂讀的名店,今天我腦袋想到的只是,Paul Smith還沒有寄回簽名message,這個只顧渡假的懶鬼;Dior的Celia又到底何時才肯回覆要不要sponsor下期封面。心很煩,想要低著頭,地板卻光可鑒人,映照著光華萬丈的名店商標,很刺眼。硬著頭皮,看到GAP和Uniqlo,才鬆下來。明明知道是血汗工廠,但因為是一直以來作為窮人的我唯一付得起的時裝,總有種背德的安全感。
然後,終於再看見天空。
在這塊土地--這塊新城市資本主義與圖書館大會堂人文價值之間的對峙地帶(但卻偏偏不是無人區)--的土地,於我的記憶中,總是臭的。因為右邊有一片墳地,一片光影的墳地。我已經遺忘了沙田戲院存在的記憶;反而,對於沙田戲院不存在這件事,記憶卻異常鮮明。因為很臭。真的很臭。工程時機器的廢氣,與停工後煙民聚集的香煙臭氣,各式各樣的懸浮粒子混和了荒廢工地的沙塵,是屬於菲林底片的黑色骨灰。
終於再看到城門河。
我大圍的家也算是在城門河旁,但已是下游,我從來不覺得那是河,只是溝、渠。看到水體總有種莫名的舒心。從小到大都在沙田讀書,還是學生時,每次有機會到維港兩岸,都會佇足。現在辦公室明明和海旁只有幾步之遙,對於想要舒心這回事,卻自暴自棄地覺得無謂。眼前起皺的河面,於光照下,像有心跳的虎皮蛋糕。不像。像在看黑澤明電影,不是因為如同裡面的風雨霧火一樣會呼吸,而是因為在夜幕下,我有一刻覺得這潭黑水有種窩藏殺意的聳動。我想要過瀝源橋。橋頭刻著書法字體的瀝源橋三字,本來是有幾分風雅,但下面中英對照的「LEK YUEN BRIDGE」,又硬生生抹殺了建築上所有中式的刻意。踢踏著,過橋。上一年和今年,雖然因為不同原因,但我總是走在海富中心的那條橋。和上一年不同,今年的橋下車水馬龍。常常在晚上繁忙時間走過,眺望,左邊一排車尾的紅燈,右邊一排車頭的白燈,井然,分明。有時會不禁在橋上停下來,雙目放空對著那兩道由圈圈璀璨織成的燦爛流光,想著,假如世事都如此條理井然黑白分明,多好呢。
(下)
橋過了一半,橋下沒有車龍,只是如鱗泛著兩岸路燈微光。不,一岸微光,與一岸東方之珠的華光。唯有走到另一邊,我才留意到,新城市那邊的路燈是亮白的,對岸沙角乙明那邊是病黃的,多分明。
從這邊看過去,我覺得新城市像一座宮殿。
但我還是繼續走在宮殿的對面。
走路其實是我的愛好。這是一項很實惠的愛好,我總是很感恩。小時候步姿很陰柔,扭著屁股,自覺阿娜多姿。直到有次小學老師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幾下,哮著說要正經點走,逼著邯鄲學步,從此我走路便變得很奇怪。有朋友說,在課室從窗看我在走廊走過,因為看不見腳,我的頭是平行地飄的,總以為我是踏著滑板,蔚為奇觀。但至少,不陰柔。到了今天,我已經不享受陰柔地走路,而是喜歡手插著外套袋子,大剌剌地像小混混般大步溜達,用鞋面如溜冰的拖滑,每提步都踢踏得達達聲響。這不能解釋,就如走路是愛好一樣不能解釋。
我想起一件事。好多年前,我曾經在這河邊奮力摩擦雙手轉敲搖鼓五分鐘。這是一項小學時,要學生於周末一起打破世界紀錄的活動。這件事我一直都覺得是平平無奇的,但此刻回想,它的無聊正正是其奇特之處。這是一項世界紀錄。這是政府耗用大量資源要辦的事。這是擺佈小孩。
這五分鐘一定是股最悶的轟雷。
為什麼沒有喚醒河怪?那隻令河水惡臭無比的河怪?我曾經看過有隻碩鼠在文禮閣那邊的河口躍動。如果不是因為河怪的話……
忽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回家的話我一定要走過那河口。我將會走過那口。那張,因為河怪喝錯了草藥而會不斷吐出烏黑暗綠濃稠劇毒,的口。
不知道那隻碩鼠給毒死了沒有。
直行到了盡頭的公路,我到了一道城牆的腳下。這排屏風樓是在守衛剛剛那座宮殿嗎?看左邊的秦石邨,大廈都呈現每層升降機大堂的燈光,豎直一道,好像條脊骨。這排沒有,只有中間空心的一層(我是最近才知道那層是用來防火的),如同被腰斬了,或是被掏空了心肺。沙田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沙角、乙明、博康、秦石,曾經我全部都能如數家珍。小時候,周末一家逛過新城市廣場之後,愛運動的爸爸總說要幫助消化,帶我們沿著城門河走回家,一條村一條村背誦下來。那時候,新城市還是新的,爸爸還是喜愛運動的,河口還是不臭的。那時候,回家的路還能看得見家的。
依在公路旁的那棟大樹,我忽然想走過去看看那幾幢樓叫什麼名字。輕屈於後的右腳腳尖無意識地鑽著沙地,會不會可能給我鑽出一條捉徑直通到對面?我忽然不能動。很想賴著大樹,手臂與軀幹都纏勒著樹榦。就如國殤之柱。有點心寒,想要抽身,但還是被惰性支配著,繼續傍著。當然沒有擁著。紋風不動。吃力地把眼球移右,然後聚焦於對面馬路的街燈,有些小蠅在撲火。最暗啞微小的流光。想要蹲下去,抓把沙粒,再狠狠投擲過去。但我還是漠然不動,寄望著加重了的鼻息會拂走它們。牠們。他們。
結果,想要知道對面大廈名字的癢還是沒有退。
於是我跑過去。
隧道。樓梯。城牆原來再有一道圍牆。有道缺口。是地鐵站。車公廟站。鐵欄。園林。透著字。溱岸8號,The
Riverpark。拿出手機。有點刺眼。
「眾多,繁盛,如『百穀溱溱』;出汗的樣子,如『汗出溱溱』。」
「該出口更是港鐵全線唯一一個連接住宅平台的入口,亦是唯一只供住客使用的出口。該出口設八達通讀卡器,住客須經已登記之八達通才可進出。」
「沙田是一個山谷,四面環山,無風入,該等高樓會影響通風。」
「車公廟站物業項目的地積比率、高度及環境評估都已做足,而發展計劃已得到城規會同意。」
大概是因為剛剛跑過步,我現在頭皮發麻,全身發麻。我倚在河邊的鐵欄,脫下外套。幽幽的河臭黏到鼻尖上來,我嘴裡翻來滾去的是悔,是惱,很乾,乾得像吞了口沙。面向溱岸8號,我的頭抬得再高,也看不見後面藏起了什麼。這刻,我好想家。但我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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