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文新誌:社區文學體驗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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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把沙堆積成田〉葉小玲

幼沙,是土地的主要成份,但單手抓不著。點點滴滴的經歷,同樣捉不著,只能單靠追憶。正如我拼命去抓住這些一縷又一縷回憶,往往都會在我指隙漏走,漸漸地堆積在心田,這個就是我對於自己生活的地方-「沙田」的感覺。

    回想起來,我幼時對沙田的印象確是不深,好像發了一場夢,發生過似的,又像沒有發生過,不過那都不要緊,夢醒向來都很殘酷的事。但是新城市廣場的夢好似不會完結,所有的事物都會瞬息萬變。還記得我兒時是一個宅女,唯一出外的事情就是牽著母親的手前往新城市廣場購物。印象中的廣場並沒有現在那麼光亮堂皇,母親每次想逗我幫忙拿東西,就會首先帶我去看音樂噴泉。那時的噴泉就是在廣場地下的中央,音樂一響,水就躍動,眾人目光都離不開噴泉。那些水柱錯落有致,起落有序。即使來看的人數目多寡,音樂噴泉的表演始終如一,隨音樂節奏強弱快慢的變化,不停地噴射出一朵朵水花。其他小童喜愛絢麗的煙花,我反而更愛這些水花,煙花一綻開,就會消失,然而水花都會消失,不過泉底所澱積的水又會再化為下一輪的水花,生生不息,能循環流動上下進退,站在噴泉前欣賞水的舞動表演就是我最愛做的事情,那一刻彷彿是不會完結,母親每次都要拉著我走,我才肯望住它消失於眼前。

    怎料有一天,地產商二話不說地把它搬上了廣場的七樓位置,並不再是廣場的招倈物。我都嘗過在長大後獨個兒到七樓欣賞,多麼歡樂的音樂都是冷寂的,一對又一對的情侶的焦點都只放於對方,音樂噴泉的表演方式及音樂已經不同了,但射出來的水花都像以前那般有朝氣,以前或現在,它仍是我的焦點。它曾是新城市廣場的生氣,吸引人們停留及前往商場的原因,任由地產商得到它的利益後,等待時間的巨輪淘汰,而仍不失其表現,或者上善若水,莫過於此。旁人指著另一棟鐘樓:「這座建築物記住的是否時間 ?」那時的我笑而不語,直到最近發現音樂噴泉真的結束了,不再表演了,就再細思那句話。或者一切離合,恍如那音樂噴泉的水,強擋不來。我一直在想地產商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去用其他東西去代替噴泉的生氣,幸好都是名店、華麗聖誕樹、沒完沒了的展覽,這樣俗氣都好,令廣場變得更熱鬧,熱鬧得只剩下奢華。購物都能變成「鳩嗚」,東京新幹線、貼紙相機都被消失了,對我的學生時代並沒有絲毫的憐憫。沒有人情味而已,但全靠外國名店才能令香港廣場更受非港人的歡迎,變得一式一樣。罷了,反正港人都無力抵抗,正如那靜止的音樂噴泉,那就唯有在這個新城市中努力回憶昨夜水花是如何燦爛。

   城市一直追趕潮流新穎,再也不能只停著守護著我們的回憶,沙田也是。我還記得在我年幼的時候,有一位鄰居叫思思姨,為人很友善,很喜歡帶我去以前未裝潢前的沙田戲院看電影。當時沙田戲院很大,有十個影院,是新界最大的戲院,故此吸引不少新界友前往觀賞電影。買戲票的隊伍通常都很長,思思姨每一次到櫃台前付戲票的錢時,我都會盯著那個銀包裡的相片,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年青男人的模樣,多事地問:「為何不和他看?」她就會說:「他在英國。」我當然會很不客氣地繼續追問,但她只會將手上的爆谷塞進我的口裡,避而不答。她看電影,從來不哭,也不會笑,我曾猜想電影是否不好看呢,後來覺得倒不是,否則她為何一直帶我去看電影呢,不過這些問題我倒是沒有發問。直到有一次,亦是最後一次到裝潢前的戲院看電影,那套電影是《花樣年華》,她才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我當時當然不知道誰是王家衛,亦不記得他的電影是怎樣的,只是知道我看戲其間大嚷很悶,但思思姨依然陶醉於其中,眼角是濕濕的,她最後更在手提包裡拎起一張紙巾擦眼淚。

    思思姨說那兒是和初戀情人首次約會的地方,沙田戲院是首間有六個影院的戲院,當年那個照片中的男人和她都很喜歡看電影,所以他們每次約會都會買齊六個院放映電影的戲票,那就可以在同一個地方,不同的時間裡都可一起觀賞不同的電影。那個男人老是問她:「如果多一張戲票,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看?」她聽畢就會跑去暖橘紅外牆的戲院門口站住苦等著他。直到現在,她都堅持說王家衛大導是用她初戀情人的對白,在別人眼中是笑話,但在她的口中卻是言之鑿鑿.。不過後來那個男人要到外國留學,他臨走前再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看?」思思姨並沒有應約,當時話畢她就一直哭,一直哭。那一天印象很深,除了看見她哭之外,她話之後都不再帶我去那兒看電影,我哇哇大哭又好,苦苦哀求都好,真的再不肯帶我去。不過事隔六年,戲院要重新裝修,思姨在報章知道那道暖橘紅外牆終需拆下,據聞想改為由玻璃外型設計及建多層戲院,故特意去問她需不需要重遊故地,她就引用電影的對白拒絕我了:那些銷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摸不著
……當時我還未懂她的意思,
直到我長大後,再看一次這套戲,大概都明白思思姨的處境及如此投入的原因。

    不過幸好的是最近地產商及政府有地契規定衝突,說要放棄重建,還原本貌,我興致勃勃地奔向思思姨說這個消息,她只是說:「是嗎?我下星期要搬離沙田了。」沙田人,沙田中的小事,刻在建築物記載,其後又被刪去,即使我看得見她的故事,但仍都摸不著她所感受的暖橘紅的磚頭,現在沙田戲院只剩下兩間臨時小影院,一拖就是十幾年,沙田人的無奈,正如思思姨的無奈,她的思念同樣一拖都是十幾年,沙田人同她的思念互相交織,悠悠的沉寂思念,念念不忘,現在的沙田敵不過現實,不能再存她的幻想了,即使心中仍不舒服,或許搬離沙田都是好事,畢竟故事始終是故去的往事。
     
    提到在沙田居住的這段日子,真的不得不說佔了我大部分的青蔥歲月的新田圍邨。我的中學就位於新田圍邨,是一個經常被城市忽略的屋邨,附近沒有名店,沒有連鎖食店,亦沒有衣服店,只有一個陳舊的屋邨商場,裡面只有一個街市、一間文具店、老人院及餐廳,所以我起初被調配到這間中學時,我倒是十分擔心午膳伙食的問題。幸好街市最尾的一排有食檔,儘管這個街市是十分冷清,但一到午膳時間,我校的同學就會為這個死寂的街市增加生氣。初中時我最愛到一間炒飯麵檔,通常我們一去到,炒麵、炒飯、炒米等通通都準備好,擺在桌子上,任君選擇。他先拿起一個膠袋,再塞一塊腸粉紙,就將我們的心頭好放在袋中,我初中的那時我最愛去那一檔,因為價錢很便宜,故此排隊的人龍特別長,排到巷尾。六元就有一大袋食物,還可以向老闆夫婦拋眼要求加碎蛋,他們都會用微笑來代替答應,有時還會問我們讀書的情況,食物雖都被攤涼,但人情依舊很暖。不過後來每年的暑假完結後都會加價一次,誰都知道那兒的生意難做,人影單薄,高昂的租金都緊緊地鎖住老闆的眉,面上的紋都由眼角旁呈魚網形般散開,因為加價,生意反而少了,人煙變得稀少,他們的雙唇自此都很難打開了。後來在我畢業前再嚐過一次,食物的種類仍不變,但味道卻變得不再吸引了,加的碎蛋亦明顯地少得很。或者以前愛吃的是人情味,追求著一種光顧數年,就可以成為朋友的感覺。我們可以因為便宜的街頭小食而結緣,但後來又可以因為高昂的租金變得疏離,直到中學畢業後,我都不敢再返到那個街市,因為我怕了,我怕它已經不在,就怎樣都抓不回那時的人情味了。

   不過說起也奇怪,我曾經發過一個夢,很深刻地記住,到至今都很難忘記。我校的校樹是鳳凰木,由開校開始就已經存在了,每當夏天枝條常橫向伸展如鳳凰展翅,樹上的紅花時彷會燒紅半邊,化為一隻豔麗的火鳳凰,守護著整間學校。然後有一天我夢到它再也不開紅花,剩下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於晴朗的天空中,滿地都是枯葉。不久那棟校樹就真是被八號風球的摧毀了,倒於地上,那一刻我的夢確是成真了,那個夏天就是我畢業那年的夏天,街市的食檔生意變得冷淡,學校那年的公開試成績亦未如理想,那年的屋邨遊樂設施也關閉了……那一年的新田圍邨變得份外的冷清,不過我現在回想起來都不打緊,反正這條舊式屋邨向來都是少人問津的,特別多老人家住在這個屋邨,在那座陳舊的屋邨商場不斷地無了期地遊蕩,正如我們這一代人都被安排在這個小城裡生活,只能不斷地遊歷於變遷。老人家留戀的是自身的過去,我們留戀的是只不過是我們所認識的沙田裡的小事,就是如此簡單。


    的確,沙很幼,單手不能抓得著全部的沙,恰如我在沙田中認識的小城小事,都不能靠任何一人的挽留而保存,有人說:幼沙終是握不住,那就倒不如揚了它 。」但我始終覺得,這些小城小事本身就註定不能被抓著一輩子,唯有念是永恆,因為世事環境怎樣千變萬變,同樣都不能變改我那永存的回憶。就讓它們好好寄存在我的心田裡,偶爾變成文字,或者這個才能把沙堆積成田的最佳方法,保留我和我所熟悉的沙田的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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