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文新誌:社區文學體驗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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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海的時光〉陳美芳

印象中的維多利亞海岸,只純粹用於航海和欣賞煙花。小時候我從未渡船,也沒親眼看過海上煙火。我倆素未相識,在這個城市裡,我僅知道有她的存在。兩年前一個秋日,煙雨濛濛的早晨,我踏上開往紅磡的舢舨。茫茫海上的一艘船,漫無目的開著。航行中遇上了她,從此寥寂的旅程中,多了一個伴兒。有時,海豚在藍天飛翔,有時,白雲在潮浪尖上踢耍。

薄霧爲素淨的維多利亞披上一縷薄紗,柔綿的質感劃過指尖,迷濛神秘。我們隔著船身,彼此有著一段隱晦的距離,有時離得很近,有時遙遠不及。海風的呼嘯載滿船艙,撞擊踏板傳來陣陣鼓樂。碼頭像個彪悍的將軍守衛著渡船人,無數人在船上眺望著他;他默默不語,看著船隻在滄海上留下一行行交錯的痕跡。

每天早晨我趕著到點的船,來回奔跑回校。颼涼的空氣急速吸入鼻腔,連呼吸也會刺痛心臟,耳膜鼓蕩著徘徊的心跳聲!後來,腳下放慢,我發現碼頭的一隅,一個老伯常年站駐收費站。他歪脖子身軀矮了半截,手上的紋線交錯彎曲延伸至衣服下的皮膚。眼皮上堆疊著密密麻麻的皺紋,耷拉下來,遮擋了他年輕時的炯亮。中午時分,他吞咽著硬梆梆的盒飯,生存的壓迫使他臉色更加灰黃,烙印了一圈圈淡青的年輪。

2015年的夏天,紅磡海濱築起了一棟棟火柴盒子似的高級酒店,一橫一豎的棚架密密麻麻交錯。上午十一點鐘,工地裡響起了一陣低沉鳴響,半空中垂釣的機械魚線緩緩收理,回歸原位。辛勤工人在這個午飯的一小時內,終於卸下笨重的頭盔,回到地面上,聞著馨甜的飯香,踏著沉實安心的腳步。工人從地盤窄小的唯一出口慢慢走出,個個佈滿塵灰的土臉,仰頭深深吸入一口純净的氧氣。地盤的塵粒仍在飛揚,黃泥般的,凝成了一片沙塵暴。有一個頭髮半白的工人,默默地盯著遠方,注視茫茫海上的一艘船漸行漸遠。驀然回首,淚水暗自彈落。他佝僂著身軀躺在草地上,一陣起航的響鈴遙遙傳來,又一艘船載著另一批人回家。我在對岸登船,仿佛看見海濱天際的霞焰,傲氣地企圖把摩天高樓燃變一堆篝火,可是海風拂來一下子就澆滅了,空氣裡只留下滾滾黃煙。後來,摩天高樓鍍上了一層玻璃保護面,一面面闊大玻璃,杜絕了整個世界外的炙熱。熱騰騰的辣日,蒸熬著工人們的心,熏煙了未來的眼睛。

早晨時分,我在海上看海。維多利亞上空有一片綺麗的雲海,天地共一色,美而神秘而誘人。海面上徜徉的漁船、飛馳的風帆、航海的貨艙和渡船,在她臉上、身上劃過,朵朵銀白盛開出最豔美的浪花,隨即凋零化為泡沫,浪淘盡。平日裡渡船的水手只有兩個,有時三個,還有一個總司令是船長。我從未見過船長,他日日夜夜駐守在船艙頂層的駕駛艙内,於是就幻想他是個老船長,留著兩撇子白鬍鬚,蒼蒼白髮,仙風道骨的飄逸,像李白一樣乘風而來,乘風歸去。我想一直也是這位船長吧?每天到點時才匆忙趕上的渡船人,奔顛奔顛穿過收費站,紅了雙眼,腿腳上了發條似的,在舢板起岸的最後一秒鐘衝入船廂。當水手向船長示意等待,有時候他心情好,就會忍耐守候;有時候,他不等人,趕不及的渡船人懊惱摻雜咒駡,毫不留情面脫口而出。停船時,我興致盎然看著各水手在船即將泊岸時的舉動。船上的水手先把手腕般粗的繩索抛上碼頭的石墩,碼頭上的水手極默契地把抛上來的繩索繫緊;船上水手再用鐵鈎把岸上的繩索勾到船上,粗舊的繩索在水手老繭的雙掌中繞過,兩三下穩當地繫在繩栓上,船廂停止了激烈的擺蕩。有時下雨,繩索被雨水浸濕了,滑不溜手,他們依舊安靜地工作。也許這三個銀髮水手,每天接載著人們上下船,默默在這艘船上,留戀一寸寸美好的時光。


維多利亞的海平線上,留下了無數人離家和回家的痕跡。那一對對虛隱的腳印,深深地印在海底,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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